“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不读书了,小小年纪就学着买六合彩,妄想发大财。还不是看你一个清华生都没闯出一番天地,又不讲忠孝信悌,谁还愿意相信读书有用?”
这些年,我只要一接家里的电话,那边一定会大声呵斥:“你到底还是要学你六六叔啊!不想成人了吗?”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,让我根本无法辩驳。
偶尔回一趟老家,那些平日性情温和的长辈,亦会语重心长地提醒我:“你一定不能成为第二个六六!不娶老婆,不生孩子,以后死了都进不了祖坟的!”
30年前,大家可不是这样说的。
1
六六叔是我叔祖父的儿子,生于1966年,得名“六六”。
1985年,村里一次考上了三名大学生:六六叔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,一位本家堂哥上了湘潭师范学院(现湖南科技大学),还有一位田姓考生被中南工业大学(现为中南大学)录取。
自解放后就没出过读书人的小山沟,一下扬眉吐气了起来。连着好多天,村里一直敲锣打鼓、热闹非凡,马路两旁的树上挂满了横幅,县领导、镇领导亲自前来道贺,还连着放了几天露天电影。
村里人一个个说我们家背靠太阳山、头枕眺云峰、面朝蜿蜒大河,“这可是出大人物的风水”。一些人甚至专门跑去我们家祖坟前,装模作样地勘查一番,回来后故作高深地说,“那就是藏龙卧虎的地势”。
所有人教育自家孩子,就一句话:“你以后要想穿草鞋还是皮鞋?要穿皮鞋就得有样看样儿,以后只要有六六一半的出息,咱家就烧高香了。”
虽然六六叔的外形不尽如人意——身高只有一米六,小眼睛、头发稀疏,也不爱说话,迈着外八字走路时,肩膀还一高一低的——但在旁人看来,这一点也影响不到他的远大前程,“谁不知道小个子能量大?走外八有什么,他又不用挑粪砍柴”。
六六叔去北京那天,送行人之众,据说比他爷爷当年赴任四川厘金局局长还要风光。后来家族重修族谱时,特意在他名字后的括号里加注了“清华”两个字。
● ● ●
那时我还没出生,可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和村里的所有孩子一样,都活在六六叔的“阴影”下,无论我怎么奔跑,他仿佛永远站在前头。
我也曾算是长辈们眼中最有可能“成为六六叔”的人。可我无论怎样努力,每次考试也只能勉强在班里排个第三,祖父看过成绩单后就摇头:“咱们这个家啊,像你六六叔那样的人才,是可遇不可求的了。从小学到高中,没有哪次不拿第一的!”
每次学新课文,祖父只许我读两遍之后便要背诵,背不出来就打手板。他说六六叔同样是他教的,两遍就能背得滚瓜烂熟。每次拿了奖状回去,大人们都是瞟一眼后便随手丢一旁,半句表扬的话都没有。他们在饭桌上讨论的,永远是那个神一样存在的六六叔。
村里的露天电影一直是我的最爱,每当我欢天喜地搬起凳子往外冲时,祖父都会唉声叹气:“哪有那么多热闹要凑?我就没见你六六叔看过一场电影,同样是个人,他怎么就坐得住冷板凳?”我只得放下凳子,悻悻然上楼打开书本神游。心里犯嘀咕:他都去北京了,干我什么事?
去县城上学后,年纪稍长一点的老师只要一见我名字就会问:“你是哪里人?认识蔡XX吗?”一开始我还老老实实回答说“他是我叔叔”,然后,他们便无一例外地说起,当年六六叔读书有多厉害,“你可万不能丢他的脸啊!”
后来,我干脆说不认识了。
2
祖父说,1989年4月,他和叔祖父去北京逛了一下清华园,把六六叔接回家住了一段时间。这是六六上大学后,唯一一次衣锦还乡。
村里人都知道,过几个月六六叔就要毕业了,那时候,工作还是国家包分配,不用说,他肯定会被重用——他刚一回家,就有亲戚陆续送来了鸡蛋、砂糖和腊肉,都说以后有机会去北京了,还让他多关照。而六六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。
其实那四年在北京,六六叔混得多少有些狼狈。
刚进清华没多久,他便发现,浸在骨子里十几年的骄傲,一下子全被打翻在地。别人听不懂他的普通话,他说的英语也有一股怪味;磕碜的长相以及奇怪的走路姿势,都很难讨女生欢喜;内向、自卑的性格,让他在大学四年都没处下几个朋友。
毕业后,他被分去了西安一家电子厂做工程师。村里知道后,一下炸开了锅,都说“怎么着也得当个县长才行,咋混厂里去了?”当然,没多久就又传来消息,当年那位考上中南工大那位田姓青年,毕业后连工作都没有——犯了事,被抓进去关了好一阵才放出来,人在哪里都不知道。
村里有人开始对读书这件事产生了丝丝缕缕的质疑,尤其是一些中途退学的大龄青年,大肆吹捧着“英雄交白卷”,说读书除了能把脑子读坏,百无一用。当时村里还有长辈出来怒斥他们,“自己不争气,还妄想把村里搅得乌烟瘴气”。
● ● ●
一年后,六六叔辞去西安的工作,紧接着就考上了暨南大学的研究生,成为村里的第一位硕士。毕业后,他被分进广东省政府,再度风光无限。
90年代初,村里的一些劳动力陆续南下广东打工,在火车上逢人便吹嘘,自己在省政府是有后台的,“关系可不一般”。有亲戚到了火车站后,特地要提着蛇皮袋子去省政府门口转一圈。
起初六六叔碍于情面,就算不熟也会出来接待一下。后来事情多了,也顾不了那么多了。但总有一些人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找他帮忙,见不到就骂他架子大,白眼狼,数典忘祖,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,把他们晾在外面一整天。
没几年,关于六六叔的负面消息就越来越多了:说他没有给家乡做一点贡献;说他请人吃饭还要问桌上小碟子里的花生米、萝卜条要不要钱;说婶娘带着孙子去看他,他那么高的工资才打发人家两百块钱;过分点的,还说他越来越难看了,三十出头就谢了顶,活脱一个小老头,连顶帽子都舍不得买来戴。
其实,在单位里,六六叔也不过是一个科员而已。由于不善交际,他被各部门踢来踢去,眼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成了领导,唯独自己被遗忘在角落。
六六叔自知升迁无望,经过一番权衡,决定辞职下海。1995年10月,他给叔祖父去了一封信,说自己已离开了体制内,打算先去企业赚点钱,再自己创业。叔祖父接到消息后怒不可遏,急忙从怀化赶回老家同祖父商量对策。祖父说,尽管六六叔最听他的话,但他不想干涉年轻人的事,“儿大不由人,由他去吧!”
很快村里也知道了这个消息,一片哗然——“放着好好的公家人不当,跑去当一个打工仔?!”
3
1998年,大街小巷到处放着王菲、那英的合唱。时年32岁的六六叔似乎也在歌声的感染下,再次斗志昂扬,掏光所有积蓄开始创业,做起了软件开发。
听起来好像六六叔似乎也要搭上中国互联网的第一次风潮,可没有雄厚的资金,没有游说他人的口才,也没有逢凶化吉天降贵人的运气,苦撑了一两年,他最终也没能等来“风投”的救命稻草,白忙了一场,还欠下不少钱。从前信贷机制不健全,有人给他支招,只要能贷到银行的钱,那就等于自己赚的,但六六叔坚持认为那是违规的。
从小一路顺风顺水的六六叔,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华盖逢空。千禧年,他的同学或是在天上飞来飞去各地跑,或是在科研领域取得了大大小小的成就,只有他,提着一个破皮箱,皮夹里只有几百块钱,在拥挤的绿皮火车上站十几个小时,疲惫不堪地回了怀化。
叔祖父早已不指望他能在事业上掀起多大的风浪,退而求其次,他只要六六叔能成一个家,就算保住了他的颜面。
六六叔虽然自身外形条件堪忧,却有着自己的择偶标准——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,他可不将就。回家之后,叔祖父帮他安排了好些相亲,六六叔只说“没看得上的”。叔祖父气上心头,过完年的第三天,下了最后通牒:“你要不成家,就不要再回来。”
六六叔还是没答应,叔祖父便把他的那个破皮箱从二楼扔了下去,跟着砸下去的,还有几千块钱。自那以后,六六叔再也没敢回家,直到叔祖父去世。
六六叔的个人问题,开始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以前村里的两口子吵架,男人骂女人都是“不过就不过了,你难不成还想嫁给六六?人家会正眼瞧你不?”;如今却成了“还有个六六没结婚,不如你去跟他好了,说不定还是个老处男呢!”
而此后没多久,六六叔的最后一块遮羞布,也被扯了下来。
● ● ●
以前,村里人虽知道六六叔辞去了公职,但怎么说也该是个当老板的人,钱还是有的,只当是高不成低不就而已。殊不知,六六叔这个老板还真不如一个打工仔,他虽开过软件公司、物流公司、广告公司、咨询公司、甚至还有劳务公司,但最后全失败了,什么都没剩下。
在六六叔创业铩羽而归时,当年村里受他影响南下打工的几个青年,渐渐混出了点名堂,他们开始自己招揽工程,赚了些钱。在广州的一次偶遇后,他们和六六叔恢复了联系。青年们几次对六六叔说,都不是外人,如果资金上困难,尽管开口,文化他们没有,但钱还是拿得出来的。
六六叔一心想创业,资金短缺是大问题,既然有人愿意帮忙,他自然开心,便向他们借了十几万块。
第二天消息便传回了村里。普通人缺钱自然正常,但六六可是清华生,是大老板,是十里八乡的骄傲啊,他怎能缺钱呢?国家不管他吗?他怎能向苦力出身的小学毕业生借钱呢?
于是,在村里人的眼里,六六叔在39岁这一年,彻底跌落神坛。因为他的平凡,就意味着耻辱。
4
那几年,村里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了,尤其那几位工地老板,号称资产上了亿。
大家眼见着他们脖子上的项链越来越粗,裤腰上的钥匙越来越多,说话的底气越来越足,“这个社会资本才是一切,读书不过是一些没有能力的人自我催眠的手段而已,清华大学毕业的人又怎样?照样缩起头向我们借钱!”
到了2003年,中南工大那田姓考生回乡开起了养猪场,活脱就是个农民。在一次去屠宰场的路上,他驾驶的拖拉机侧翻,被刺瞎了一只眼睛,没几天,老婆就跑了;而同年考上湘潭师范的本家堂哥,为了生儿子,辞去了银行的职务,村里人都笑他,“读书人还不是要传宗接代”。
那些老板再在广州遇见六六叔,也早没了先前的客气,总是逗他:“你都快40了,还不成家,老婆没有,外面情儿可是一大堆?”六六叔便没好气地回答:“没你那么浪漫!”
这场景被人当成了相声,不时在村里上演,还额外加了台词演绎——“你不浪漫的话,嫖妓总会啦?”——“没,没有,红灯区的女人哪有清华毕业的,有损我身份!”
更可怕的是,村里的“读书无用论”再一次甚嚣尘上。可这次,再没有人出来辩驳了。谁都觉得,只有手头有钱的才有话语权。
后来,院子里一位堂哥从南开毕业后,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,那些建筑老板又跑来出风头,拍了拍他的肩膀说:“好好读书,到时候来公司帮忙,我们手底下好多高材生。”
和十多年前相比,更多的孩子开始初中没毕业,就辍学去广东打工了。他们的偶像也不再是读书人,而是有钱人。比如,村里有一位老板,8岁学的篾匠,12岁出门闯荡,40岁成了有钱人,村里人就一边说着他的励志故事,一边寒碜着读书人。
我亦深受其害。祖父去世后,母亲开始撕我的书本,经常拖欠学费——读书在母亲眼里,成了原罪。她说我们家几代都是读书人,却没有攒下任何财富,祖父教了一辈子的书,连大房子都没给子女盖一座。父亲也算是读书人,还不是得外出做工程,最终把命都给搭上了。
连读过书的伯父也过来劝我,说我的堂哥堂姐都是13岁出的门,在外头打工好几百块钱一个月,“读书纯粹是浪费粮食!你看你六六叔,读的是中国最好的大学,现在混得不人不鬼,他已经证明读书这条路行不通了。”
那时候,我还在上初中,眼看着小伙伴一个一个都外出打工了。我尤其想念祖父,他自始至终从没说过六六叔一句不好,哪怕六六叔从工作后没有回来看过他一次、也没打过一个电话,可祖父还是告诉我,即使读书再“没用”,他也希望他的后代能把这种没用传承下去。
初三毕业后,母亲铁了心不再让我上高中,我拗不过,在家里无所事事,成天去田里钓青蛙,晚上和一些比我大的无业青年在镇上歌舞厅里厮混。
直到有一天,叔祖父和在法院工作的姑祖母突然回到乡里,我才知道,祖父在去世前半年,拖着病体去看了趟他们,就说了一件事,一定要保我上完大学。
我们小学一个班50人,最终读了高中、又考上大学的,加上我才3个人。我们下一届读书的更少。至于女孩,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上过大学的。
不知这算不算是六六叔的错。
5
六六叔年纪越来越大,叔祖父也越来越苍老了。我大学毕业那年,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,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。很长一段时间,六六叔都是他最不待见的人,40好几了还不肯成家,叔祖父总是说,他的脸本就没处搁,如今还辱没了祖宗。
叔祖父一心想落叶归根,几次回老家给自己准备身后事,他自己的老房子在去怀化前就卖了,暂时住在我家。大家见他回来,也已没了之前的热情,更多的则是唏嘘和同情,当被人问他儿子成家了没有,他就指着自己的耳朵大声说“听不见!”,然后颤巍巍地走出众人的视线。
有一次我回去探望他,扶他散步,见他走得吃力,随口说了句:“二爷爷,您慢点!”他立马板着脸说:“叫爷爷!什么二爷爷?”
叔祖父找最好的工匠给自己和叔祖母打了两口上好的棺材,怕我介意,特意和我说:“你六六叔那孽子,没能在老家给我一个归宿,我现在只得求你了,棺木放你楼上行吗?你要帮我看好,以后爷爷就住咱自家山里,你要给我磕头。”我说:“您尽管放,我不在意那些。”
过几日,叔祖父又让我去了一趟怀化,想让我过继到他家,如果我同意,仪式就定在三日后,连过继文书都写好了,让我“以承宗祀,执掌门庭”,还在老家的镇上额外给我添置了一处房产。我以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为由,拒绝了他的要求,说六六叔会成家的,让他放心。
叔祖父倒也没有为难我,只是拿拐杖狠狠地敲击着门框:“那个畜生!那个畜生……我永远不让他进家门!”
● ● ●
2011年,叔祖父在怀化离世。临终前,他仍试图让六六叔“滚”出病房。
老家人前往怀化吊唁,跟六六叔说,他父亲的遗愿是要运回老家土葬的。可六六叔说那是封建迷信,执意选择了火化。
半年后,六六叔破天荒地回了一趟老家,说父亲托梦给他,还是要回来安葬,他先来看看坟山。
我没有回去。听村里的一些长辈说,这一次回老家,六六叔算是彻底“臭名昭著”了。
将近50的人了,连一辆车都没有,穿的衣服破破烂烂,头发掉光了,还有点驼背,走路还是以前那样。22年没回老家了,族里还有些叔伯堂兄,见到怎么着也得行个礼,但六六叔连糖果都没准备一粒,空着手就进了屋,住了好几天,只给他的亲叔叔和初中老师各拿了100块钱。
一个长辈忍无可忍,当面怒斥他:“不说修桥铺路、为家乡做贡献了,你伯伯(我祖父)视你如己出,而你呢?不论逢年过节,还是过寿,什么时候有过一句话?他过世了你都不露面,回来也不去坟前祭拜。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不读书了,小小年纪就学着买六合彩,妄想发大财。还不是看你一个清华生都没闯出一番天地,又不讲忠孝信悌,谁还愿意相信读书有用?”
六六叔觉得他们都是无理取闹,与风水先生在山上逛了几圈后,说什么“酉时在甲戌,旬中为空”,反正就是丧葬之事办不了。也没说要请那些帮忙操办后事的亲戚吃个饭,就转述了几句风水先生的意思后,转头便直接回了广州。
一个月后,他又打电话回来,说还是要送父亲回来安葬。族里人看在叔祖父的份上,只好又开始安排起相关事宜,不想几日后,他却说,“不要准备了,暂时不回来了”。
三个月后,他又说要回来,等了一个星期又说,“工作忙,不回来了,骨灰先存着”。
半年后,六六叔忽然在某个夜里偷偷回来了,没和任何人打招呼,就租了一辆货车,撬开我老家的门锁,运走了叔祖父生前置办的那两具棺木。
第二天清早大家议论纷纷,要不是有人看见是他,还真以为遭了贼。那天,家里很多人打来电话,问我知不知情。我只好推说,钥匙被我带出来了,是我让六六叔撬的锁。
说着说着,眼泪就流了出来——我是真不知该怎么说他。
6
六六叔运走棺木后,将叔祖父葬在了他妹妹的婆家,从此和村里再无瓜葛。村里也将六六叔除了名,“这种斯文败类越少越好,人读书读多了就是找不着北”。
后来,还有一些教育工作者来村里调研失学儿童的问题,村里人一脸淡漠,说现在培养一个大学生出来要花多少钱?他们毕业后,拿那两三千块一个月的工资能做什么?我们这里清华北大的都有,但最有钱的两个人都没有上过高中,你们凭什么对我们说三道四?
等到2013年,六六叔终于结婚了,次年生下一个女儿。当然,村里人对此并无兴趣,他的同龄人都已经儿孙满堂了,在他们眼里,村里只要是成了家的人,谁都比六六叔强。
渐渐的,六六叔在村里,只有在“大龄青年”被催婚时,才会作为反面教材出现,“你要学那个六六吗?”后生们也不知这人是谁,只觉得像是一个远山的怪物。
等到如今,经常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的人,就只有我了。
家里一直提心吊胆,生怕我成了第二六六叔。我也有些担忧,我没法像六六叔那样不畏人言,也更怕自己让那些家庭条件差却又想读书的人,没了坚持到底的理由。
所以每次回老家,我见人就赔笑脸打招呼,拿钱送礼都不含糊,还时不时地吹嘘,自己房子车子都是靠读书赚的。直到他们半真半假地说出一句“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”时,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。
● ● ●
2017年春节,我给姑祖母拜年,终于和六六叔通上了电话。
六六叔虽然说的是普通话,却带着一股浓重的乡音,听着比我更像村里的人。他说:“你是学法律的啊?我好多同学在中院、高院都有任职。你以后要去社科院吗?我有一个老乡在那里做学部委员,你去网上搜一下。”
我没有接他的话,只问了他在外面还好吗?
“还行的。”他说。
我没有告诉他,他说的那些同学,我都认识。有一次大家聊天提到他,场面一度还有些尴尬——他们班混得最差的就属六六叔了。原话大概是,“那个谁,我们班的头号尖子生,他不会混啊!这个社会,光读书没用的,要混得开。”
姑祖母在六六叔回广州后,又给我打了个电话,她让我多联系六六叔,说他现在过得很窘迫。六六叔的妻子是姑祖母介绍的,夫妻俩还在闹矛盾,姑祖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。姑祖母说六六叔没有什么积蓄,一直租房住,好几年都不出去工作了,成天盯着电脑炒股,婶婶好大的怨气,养家养女儿,压力全在她一个人身上。姑祖母问我懂不懂炒股,让我俩彼此照料着。
我说六六叔从来没有给过我联系方式。再说,毕竟51岁了,出去找工作也不一定有合适的,就算去做程序员从头来,也拼不过年轻人了。
姑祖母挂了电话后一分钟,就又拨了回来:“你不要去老家说这些啊,给你叔叔留点颜面。”
我说不会的。
姑祖母还不知道,六六叔在村里早就毫无颜面可言了。
六六叔没有房,没有车,没有学术著作,也没了名声,没了家乡,但我还是希望他老年不再漂泊,能得偿所愿。
读书人在时代的洪流里,有时不懂周旋,难免晕头转向,但读书始终是一件体面的事。人生际遇难料,我不敢妄言自己就一定不会活成他的模样,但这一辈子,我是怎么着都不会承认“读书无用”的。
编辑:沈燕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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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,只为真的好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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